第一章 你到我身边-《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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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此高兴了一个暑假。可是到了开学时,他却被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他怀着那么兴奋的心情等着见我,我却没有入学。他焦灼地等了我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他问遍了所有考入一中的我的初中同学,向他们打问有关我的情况。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他就按着打听到的地址赶了几十里路来找我了。

    七

    我听他讲完了,简直就像是在听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绝不会想到在这个我因学业无着而备感凄惶的暑假里竟会有人如此地关注着我,绝不会想到为了上学求借无门孤单无助的我竟会在另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心里占了那么重要的位置。我埋下了头,我怕他看见我眼里感动的泪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自内心地说:“陈老师,谢谢您。”

    他说:“我讲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对于你来讲,没有任何东西比学业更重要。所以,花灵,你得上学呀!”

    我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声音低低地说:“我明白。”

    可是,我心里的泪水在更猛地流淌着,因为我没有办法弄来学费。

    他说:“我还想让你明白,因为以上我所讲的这一切,我决不能眼看着你失学。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完成学业,请允许我为你做到这一点。首先我要做的是,我要为你拿出一千元学费。其它的费用,你自己可以筹集了吧?”

    我抬起脸,呆呆地望着他。我听明白了他的话。天哪,他说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更多的泪水从我眼里涌出来。我泪眼望定了他的脸,我看到他周正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温厚的眼睛里充满善意和爱怜,他的平坦饱满的额头让我感到笃诚和值得信赖。

    我说不出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任泪水不住地流出来。我用眼睛告诉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太想上学了啊!家里的境况,我想上学又太难太难了啊!我是在怎样困顿焦心的境况下,在怎样孤助无依的几近绝望的心情里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呀:“我决不能眼看着你失学,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完成学业。”这话竟是从一个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这,怎么能不让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对于我,上学太重要了,那几乎重过了我的生命。但在此之前,在我遇到眼前这个人之前,没有谁真心地帮我。

    我用眼睛告诉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这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我只要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而且这时候,我也想不起我该说什么,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后来,很久以后我回想往事,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在那时竟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呢?但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在我的意识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当时我对他的心情,远不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而他对我所做出的一切,也远不是一句谢谢所能回报。

    我这样毫不推托就接受了初次见面的他的援助,还因为我信任他。

    尽管我们是今天刚刚见面,但我对他是那样信任。短短的接触,我并不了解他,但我从一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从心底里信任他。那是一种再无须防范的信赖,那是一种不容半点亵渎的信赖。

    我对他也不再陌生。刚刚见面,刚刚说过不多的一些话,但我面对着他,面对着那张周正端方的真诚的脸,就像是相识已久,相处日深,一点也没有陌生感,而是好像那么自然,那么熟悉。

    后来,很久以后我这样想过:我们相信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存在呢?在整个世界上,在茫茫人海间,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着这样一个“他”或“她”的存在呢?这是一份与自己有特殊关联的“存在”。这个“他”或“她”并非一般的朋友,他(她)的身上带着朋友的意义,也带着亲人的意义,也带着情人的意义,但他(她)既不是简单的朋友,也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人,可又真的好像这些他(她)全是。他(她)就是那么一种没有确切定义的“存在”。

    假如有一天你在哪个地方(有时这个地方会很遥远)与这个陌生的“存在”不期而遇,你在见到他(她)的第一眼时会怦然心动。你在一瞬间的对视后便会对他(她)那么信任,完全消失了陌生感,会想也不想地与他(她)站得那么近,毫无距离地站得那么近。

    你相信不相信有这样的“存在”呢?你相信不相信人类应该有这样的“存在”呢?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就相信我的话了。那将是你一生中最珍贵的幸运。

    八

    我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他跟我讲好到学校后先去找他,悄悄地把学费交给我。他与我约定这事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为一个学生拿了学费,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靠他为我拿了学费才能上学的。他说他希望我过与普通学生毫无两样的学生生活,不愿我有任何心理负担。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想让别人来追问或猜想他为什么会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助一个他原本不认识的女学生。他不愿别人因此认为他挺高尚,更不愿别人因此对他乱猜疑。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他说他要回学校了。

    我轻声说:“别,已经中午了,在我家吃饭吧。”

    他没有拒绝,答应了在我家吃饭。后来他说,当时他本是不愿在我家吃饭的。他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并不熟悉,他也不习惯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吃饭。可他又怕如果他拒绝了我,那我肯定会有另一种心情。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怎么想,我很高兴他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

    我说:“妈妈中午不回来。我来做饭。”

    我让他先坐。我去院里的小菜园摘些菜。

    只一小会儿,我就摘好了几样菜回来。有豆角、茄子、黄瓜、青椒,都是农家的家常菜蔬。我脸上欣欣然的,像个小雀一样灵活地在灶间屋忙这忙那。陈超老师倚在东屋门框上看着我。

    洗菜时,他过来帮忙。我一点也没有拦他,递给他一个小菜盆让他洗。我们两个彼此一点也不怎么客气地忙碌着,就像是早已相识,相处日久的朋友一样。

    切好了菜,准备炒了,我才猛醒般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应该先和面烙饼,然后再弄菜呀。不然,等弄好了饼,菜就要凉了。”

    我急忙和面。他在一旁帮不上忙。

    我说:“陈老师,别这么站着了。我做饭,您先到我屋里看看书吧。”

    他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屋里问我:“花灵,这是你的天球仪吗?”

    我撩开门帘进去,见他正站在炕边看着我的天球仪。那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天球仪,看上去相当精致。虽然已经颇为古旧,但通体铜制,一望便知非等闲之物。这是我爷爷给我留下的呢。

    我说:“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你爷爷?”

    “是的,这是我的一件宝贝呢。在晴朗的晚上,我可以用它在天空中找到很多的星座:大熊座,小熊座,猎犬座,仙女座……这些星座和遥远和星群能让我的心情特别好,是那样一种广博辽远、宠辱皆忘的心情。”

    “我能理解。”他说。

    “我还有好多宝贝呢,一会儿给您看。”饼要糊了,我跑出去翻饼。

    饭菜做好了,我招呼他准备吃饭。我把我屋里的小炕桌收拾干净,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平时,我和母亲是在东屋的那张旧八仙桌上吃饭的,可是今天,饭做好了,我却不由得就来收拾了自己的小炕桌。这小桌我平时是用来学习的,但我现在很想在自己的小屋里陪他来吃这顿简单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他还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情倒平静下来了。

    吃了饭,我收拾好了碗筷,说:“陈老师,现在请您看我的宝贝吧。”

    我打开了屋角的一个大柜子。他吃惊地看着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有两个三角架,有几只不同大小的望远镜。另外的几件他不认识,我告诉他这些都是天文学仪器。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说,“您想听一听我们家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想。从这些天文学仪器来看,那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故事。”

    我拿起一架单筒望远镜,在手里摆弄着,开始了讲述。

    九

    一九四五年,就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来到了华北平原上这个叫做黄沙坞的偏僻小村。男人叫花致远,这里是他的祖籍。

    这对夫妇在小村的西北角盖起一所在当时称得上是豪华的新居。五间青砖到地的正房,屋顶是崭新的蓝瓦,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却不要围墙,只用栅栏围起来。

    不久,村人发现这个与他们同族的年轻人行为古怪。他不事农耕,也不做别的什么活计,白日里深居简出,只在晚间夜里村人时常见他一团黑影地在院子里摆弄什么东西,很神秘的样子。那些东西瞄着夜空,像是什么特殊武器。

    村里人不知道,那些武器是天文观测仪器。

    那时的花致远刚刚从美国留学回国。他因为倾向共产党而不见容于国民党政府,南京天文台没有他的位置。为了寻找一颗新星,他与夫人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来到故乡这个偏僻的、几乎一无所有但有着繁星闪闪的夜空的小村。

    在这平静的乡野,花致远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观测研究中。全国解放那年,他们唯一的儿子出生了,取名花庭芳。

    全国解放后,花致远放弃了去北京参加工作的机会,因为此时他的观测正值关键阶段。经过几年的摸索,他已经找到了这颗新星的轨道范围。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际一颗灿烂的新星正在向他招手。他多想立刻捕捉到这颗新星呀,将它作为献给伟大的新中国的礼物。

    但是在接下来的追踪中他遇到了更大的困难。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捕捉到它了,但结果又让它隐没了。几年过去了,花致远的积蓄用光了,他们的日子拮据起来。

    长期的夜露下的观测严重损害了花致远的健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天他夜感风寒又并发了肺炎。那时正是建国初期,乡下医疗水平低,他竟一病不起,很快就辞世了。那时花灵的父亲才刚刚五岁。

    花灵的父亲上中学时,“文革”开始了。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也波及了这个偏僻的小村。造反派闯进了他们家,抄走了花致远留下的所有仪器。造反派除了知道其中有望远镜之外,对其它的东西一概不懂,但他们认定这些东西是用来搞特务活动的仪器,于是死去的花致远便成了特务,这母子二人就成了特务家属。

    以后的日子是难以描述的艰难。花灵的父亲被迫退学。几年之后,母亲也去世了。

    长大后的花庭芳娶了一个地主成份人家的女儿,就是花灵的母亲。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花灵。

    花庭芳从小体弱。改革开放以后,日子刚刚好转,他却得了病,几年之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花灵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

    家贫如洗。

    花灵上了中学。她那天才的头脑里最热爱数学,她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落下过第一名的位置。她立志要做个像爷爷那样献身科学的科学家。尽管对天文学没有特别的爱好,但她仍把爷爷遗留下的这些天文仪器视若珍宝。闲暇的日子,她常用天文望远镜遥望天空。望着繁星浩翰广大无边的宇宙,她的心灵世界也无边地广博辽远。这给她的清贫的日子添上了明丽的色彩。

    十

    讲完了,我的眼里染着淡淡的泪影。

    我说:“这就是我的故事。”

    他怜爱地望着我,说:“我没有想到你这个极优秀的女孩子竟有着如此非凡的家世。这是一个多么凄惋动人的故事啊!”

    沉默了一下,他说:“我曾经有过像你一样的理想,立志要做一名科学家。由于学识和智商的局限,以及其它的多种因素,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除了能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在我所热爱的数学上我是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了。可幸运的是,我竟然遇到了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那么,就让我来做一棵大树吧,做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价钱就是一棵小苗。让我为这棵正在成长中的小苗遮避风雨挡避严寒,为它提供一个哪怕是小小的成长的空间吧。花灵,请你不要拒绝我。请你相信我,我甘愿来做这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就让我做一棵这样有用的树吧。”

    他的心里此刻一定在强烈地涌动着那种崇高感和神圣感。他的眼睛亮亮地闪着一种灼人的神光。

    我的心里忽地生出那样一种滋味。我低下头,眼睛里热热的。

    我小声地说:“我不拒绝您。”

    他轻轻地拨一拨天球,天球转动起来了,星座和星群转动起来了。一时间,我小小的房间里仿佛装下了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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